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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寂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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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宣楚王、陶相進殿——”

陶道常眼珠動了動,餘光瞥見蕭尋章不知何時已斂了通身的殺戾氣,還如舊時清冷,目不斜視地進了蕭成棠的寢宮。

陶道常落下一段,跟在蕭尋章身後,跪在了天子榻前。

蕭成棠的床與堂前垂著珠簾,他在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擺擺手,侍立兩側的宮女上前,把珠簾拉開,露出了皇帝那張因久病而蒼白憔悴的臉。

平心而論,若是不病,成棠帝看起來會遠比現在有威嚴的多,蕭家子嗣生得都好看,是金玉妝出來的貴氣。可這一代兄弟三個,氣質卻是截然不同,縱使如此,也看得出是蕭成棠與蕭成棣長得更像些。棠棣相生,唯獨蕭尋章,漂亮得不像皇家子,更像個為禍江山的妖邪。

哪怕他在前線步步為營,為籌措糧餉殫精竭慮,依舊君恩不私,無人可信。

在這皇城中,他從來不是受眷顧的那一個。

蕭成棠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聲,他側過一些,上半身被盛知錦扶著,擡了擡手指,說:“將你們召來又不宣見,一連在宮外晾了幾日,朕知道你們心中有怨氣,只是朕每日裏清明的時間實在太短,待朕去後,還得仰仗各位替朕,朕的子嗣看穩這江山。”

蕭尋章俯身跪拜下去,說:“皇上真龍天子,必當萬壽無疆。”

蕭成棠虛弱地笑說:“打小你就與朕不對付,一句吉祥話都不肯說。臨了了,你竟願意來哄朕了,真是不合時宜哪!”

蕭尋章說:“我生來不合時宜。”

“你看看,”蕭成棠猛烈地咳嗽起來,盛知錦心疼地拍著他的背,好一陣才平覆下來,對盛知錦道:“還是這副作派。”

“尋章。”蕭成棠難得沒有叫他楚王,沈吟良久,似是在緬懷什麽。他說:“朕膝下子嗣單薄,惟修遠一子耳,修遠尚未足歲,臨朝理政之期遙遙,盼你這個叔父多多提攜。”

蕭尋章仍伏跪在地上,不肯謝恩。

蕭成棠說:“樞密院,還歸你管,我不插手,日後也不會有人插手。你就暫且當個幾載攝政王,也算是你我兄弟一遭,全了手足情誼。”

話都說到這份上了。蕭尋章伏得更低,大聲道:“臣弟謝主隆恩。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

“陶相。”蕭成棠叫道。

陶道常跪得遠一些,應道:“臣在。”

蕭成棠朝他招招,說:“你近前來,近一些。”

陶道常堪堪跪在了蕭尋章身後。

“陶相啊。”蕭成棠慨嘆道:“朕記得你在父皇在時,便入仕了吧。”

“是,”陶道常答道:“嘉弘朝時,臣不過一介無名文官,仰仗陛下青眼,如今才得了拜相之身。”

“真可惜朕在龍椅上的時日太短,短短數載,竟又要你來看顧我的孩子了。”

陶道常說:“小太子龍章鳳姿,必能使得國祚綿延。”

“才幾個月,說什麽綿不綿延的。”蕭成棠眼神晦暗下去,說:“將來的事情說不準,只一條,修遠臨政前,你永遠是朝中首輔,好好替朕監察著百官。”

陶道常尚在壯年,官帽下卻藏著絲絲縷縷的白發,他叩首謝恩:“臣領旨。”

“知錦。”蕭成棠已經咳不動了,他珍惜著自己所剩無幾的力氣,聲音小下去,整個人幾乎在靠盛知錦支撐著。

盛知錦扶著他的手,柔聲道:“臣妾在。”

“你是朕的皇後,”蕭成棠說:“朕與你,自潛邸至皇位,多年夫妻,感情甚篤。回望半生,難免頗多遺憾。唯遇你,朕從未有過纖毫悔意。待朕去後,恐你為世家所制,便將玉璽留給你,還有護衛天子的皇城司,也一並給你,待修遠成人,再交還與他。”

盛知錦壓著啜泣:“謝皇上。”

蕭成棠閉著眼,樁樁件件回想起來,突然道:“傳成棣過來。”

盛知錦沒聽清,說:“什麽?”

蕭成棠抓著她的手搖晃道:“快傳成棣。”

盛知錦慌忙拭了眼淚,對侍立一旁的秉筆太監道:“快傳三皇子。”

“傳三皇子——”

蕭成棣年歲太小,此刻還養在宮裏。太監一聲通傳,他很快便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。

他知道皇兄生了病,可是病得如何有無人願意告訴他,他只能從太監侍女越來越嚴的口風中推測,大概是日覆一日地差下去了。

蕭成棣無能為力,他惴惴不安地等著,終於等來了再見到皇兄的機會。

他已然猜到了結局,可他只能來面對。

“皇兄,皇兄。”蕭成棣沖到了內室,扶著床沿,心臟在劇烈地跳動。

蕭成棣伸出枯瘦的指節,摸了摸幼弟的頭,說:“別急......”

他似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,臉上的表情短暫地陷入了空白,過了一陣才又緩緩開口道:“你才十二歲,按理是得弱冠才能離宮開府的。只是我想,既然尋章已開了年未弱冠便出宮的先例,我再給你開一開也無妨。”

蕭成棣眼前逐漸黯淡下去,他沿著幼弟的臉摸下去,摸到了滿手溫熱。他溫聲道:“別哭,是好事呀。”

“是,是好事。”蕭成棣不願讓皇兄在彌留之際還為自己擔憂,他努力壓著情緒,淚水卻決了堤。蕭成棣聲音中止不住地顫抖:“謝,謝過,謝過皇兄。”

“封號就定個‘晉’字吧。”蕭成棠聲音很低,幾乎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,蕭成棣湊上前去,聽蕭成棠對他咬著耳朵,道:“皇兄去了,倘若你的小侄子出了意外,這一輩只有你能繼承大統......”

蕭成棣從未想過此事,拼命搖著頭,喉嚨中逸出貓叫般的聲音:“不......”

蕭成棠拼著全身力氣,聲音突然大起來,說:“蕭家的根在皇都,自我起始,所有蕭氏子弟不得離都,如有違者,當場除去皇族身份,貶為庶人!”

成棠帝頒布完他此生的最後一段詔令,急促地喘息兩聲,徹底癱軟在了床上,與世長辭。

盛知錦顫抖著手,伸過去探了探鼻息,片刻過後,放聲痛哭。

宮中上下一片哀慟,蕭尋章冷著臉,離了宮直奔樞密院。

他對虞驍說:“替我去趟定安府,接個人。”

“誰?”

“謝將軍的兒子,謝懷禦。”

“可以。”虞驍不假思索地應了,而後突然想起什麽,問他:“你要在這種時候接他進京?你知道那些人的行事,潑過去的臟水不是你能抗衡。”

蕭尋章說:“那就全殺了。”

虞驍詫異道:“你這攝政王的位子就這麽穩麽?”

蕭尋章揉著眉心,說:“算了,別讓小孩子聽太多關於父親的謠言。我在江南有座宅子,送他去那裏吧。”

虞驍怕又是他一時沖動,確認道:“裏面的人可靠嗎?”

蕭尋章很篤定,說:“可靠。”宅子和人都是母親留給他的,世上再沒有比那裏更穩妥的去處了。

虞驍接了令,在國喪中出了鄭都。

虞驍沿著滄江東下,船行至中游靠了岸,舉目望去,赤地千裏,哀鴻遍野。

平襄路的驛站早沒了人,只剩下幾匹瘦馬還被關在馬廄裏,虞驍給它們添上草料,待它們飽腹後解開了拴馬的韁繩,主副馬輪換,星夜兼程地趕著路。

定安府城門大開,烽火臺上的胡人守備喝得酩酊大醉,讓虞驍輕而易舉地入了城。

謝懷禦已足足五天不吃不喝了,他藏在櫃子裏,脫水暈了過去,醒了就昏昏沈沈地發著燒,然後脫水得就更為嚴重了。

母親的屍體在離他不足三步遠的位置,只要他推開櫃門,就能看到斜穿過母親腹部的狼牙大刀。

可他不能推,烏契引水來淹定安府時,母親就帶著他將房屋上所有空隙都堵住,險險捱了過來。大水退後,滿屋的水漬,母親才說過要將水漬都鏟掉,外院便傳來破門而入的聲音。

母親慌裏慌張地四下查看,將謝懷禦塞進了角落的櫃子裏,對他說:“不管聽到什麽響動,都不要出來,知道嗎?”

“嗯。”謝懷禦乖巧應了,問她:“那你呢?”

“我,”母親朝他擠出一個笑容,說:“我有地方去,別問了。”

“好。”謝懷禦說:“那你快一點哦。”

母親抱了抱謝懷禦,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,而後關上了櫃門,掛上了鎖。

她長呼出一口氣,平靜地向門口走去。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藏了,於是她不藏,她要用自己的生命賭一賭兒子的希望。

謝懷禦在櫃中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,他猜到了那是什麽。他死死捂著自己的耳朵,嘴唇被他咬出血來,淚水沿著下巴無聲滴落,洇濕了尚未幹透的木板。

謝懷禦眼前漫上黑暗,待到外面腳步聲走遠,他終於扛不住,昏了過去。

虞驍繞過滿城巡邏的胡族,摸進了蕭成棠安置謝居衡妻兒的院子,一間一間搜尋起來。

全都空無一人。

虞驍稍作思索,又返回了其中一間,敲了敲高大的櫃門。

謝懷禦猛地驚醒,是誰?

虞驍貼近櫃門,小聲說:“我奉了攝政王的令來接你離開的,你若在裏面,便出個聲,我來開了這櫃子。”

謝懷禦不吭聲。

嘖,真難搞。虞驍又說:“攝政王就是蕭尋章,他跟你父親一起上過戰場的,可還有印象?”

好像......有點印象。謝懷禦很累,沒有力氣說話,倚靠在櫃門上,聲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語:“是那個漂亮哥哥。”

虞驍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形容蕭尋章,楞了楞,轉念想想,說:“是挺漂亮的。”

謝懷禦猛地往櫃門上一撞,鎖晃了晃,紋絲不動。虞驍沒想到這小子這麽莽,趕緊安撫他道:“別著急,我來開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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